人類步伐已經跨進了數(shù)字時代。將枯燥乏味的數(shù)字開掘到了極致，并因人工智能的爆發(fā)性出現(xiàn)，不知將人類認知和活動疆域擴展到哪兒的時刻，不由得想起，對于數(shù)字寄予厚望，以致將它視作魔咒的，在這個地球村，莫過于中國人了。

我沒有考察到底始于何時，但被統(tǒng)治萬民的王公貴胄敬畏與供奉，則是有例可證的。比如，象征極限和最高的單數(shù)“九”，被當成了尊貴、陽剛、長久和吉祥的代表，加上處于中央、核心、象征平衡的“五”，以“九五之尊”指稱皇位，這是一進入權力中樞紫禁城就能感受到的。在這個“城”內，無處不使用“九”數(shù)來表示皇權的至高無上。據說，主宰萬物的是九重天，所以也稱為九重宮闕，以九龍壁裝飾等等。歷史悠久，韓愈自敘上書勸諫迎佛骨而受貶的《左遷至藍關》中，就把唐憲宗寫成了“九重天”。最雄辯的是，為了把子民牢牢管控在手中，用數(shù)字精心制定了一套套規(guī)矩，從宮闕一直延伸到“普天之下”。不僅將人分為三六九等，生活設施也必須與等級匹配。這種上升為“官制”的手段，在千里外的浙江東陽展示得淋漓盡致。東陽吳寧鎮(zhèn)的盧宅，被稱為“民間故宮”，也是九進，廳堂的開間都按官階規(guī)定的數(shù)字做了區(qū)分。五品以上才可以享受五楹（即五開間）的排場；以下僅準三楹。超越規(guī)定就是“違制”，罪可處極刑。有的為了裝飾門面，虛張聲勢，也為了升官以后不必再破費而冒險的，像講究節(jié)約的父母給孩子制作衣褲，三歲的以五六歲的身段截制，巧立名目，在規(guī)定的楹數(shù)左右隱藏一兩楹，像肅雍堂，建筑時按官階只能有三楹，實際上左右各增筑了一楹，特以“軒”名之，以提高身份。

就這樣，生活中看似微不足道的數(shù)字，在強化統(tǒng)治而設立的制度約束、宗教祭拜、求卦問卜等綜合影響下，成了中國文化的魔咒。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蕓蕓眾生，卻深信不疑，在生存拼搏中，被裹挾似的嚴格遵從，小心翼翼，并由此及彼，一路擴展，日積月累，滲入到生活每一個領域的細微處。或因“君義、臣行、父慈、子孝、兄愛、弟敬”等倫常的美滿，將六親之“六”，視作“大順”的吉數(shù)；或借助其諧音，將“七”等同于吉利之“吉”，“八”相當于發(fā)達發(fā)財之“發(fā)”，“九”則享受到了“久”的待遇；或與某些國際歷史事件合流，如按“最后的晚餐”的傳說，將門徒猶大的第十三序列，視作不祥的兇兆……總之，一二三四五，每個數(shù)字，不是佑護之神，就是兇神惡煞，似幻似魅，亦莊亦敬，像祈求，也像祭奠，從嚴酷無情的官場、變幻莫測的商場，到民間起居飲食，互相滲透，用數(shù)字給自己構筑繭房，有的為車輛牌照之類上一個吉祥號碼，不惜花費巨資；有的建筑門牌或電梯，不設十三、十四層號……相信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生活體驗。

印象最深刻的場景，是古都西安給我的。

那一年初秋，我應邀到西安給某家雜志的作者講課。其間，主人帶我到一家老字號餃子館吃風味餃子。本是尋常宴飲，這一頓，卻集餃子之大成，教我嘆為觀止。共26道，各道味、形、色均不相同，有火腿餃、蘑菇餃、蝦仁餃等等，形狀五花八門，或如小雞小鴨，或如荸薺慈姑，分別賦予“彩蝶飛舞”之類各種名稱，每只拇指一般大。倒入火鍋煮熟，主人盛入碗內，多寡不一，然后，高唱首字與碗內餃子數(shù)相應的吉言，一一奉送到客人面前：“一帆風順”“雙喜臨門”“三元及第”“四世同堂”“五谷豐登”……

舉桌歡騰！送上門的，何止是一個數(shù)字、幾只餃子，而是未來生活的預示與期待啊！

我明白了，此風俗之所以綿延不衰，被當成了一種魔咒，就因為生命是在不斷預測與期待中延續(xù)并展示價值的，活力與創(chuàng)造力，就是這樣被激發(fā)出來的。行走天地之中，櫛風沐雨，每一步都是預測與期待。難怪，以數(shù)字技術運作當成了規(guī)則的時代大潮滾滾而來，以致無人不睜大驚奇的雙眼，注視人類將出現(xiàn)何種巨變的時刻，欣聞“深度求索”的一群年輕人，突擊似的獲得突破，我耳畔，不禁回蕩起20余年前帶著秦腔、看似重復卻多變的這類吉言：

“一元復始，二度梅開，三多臨門，四海暢通……”

仍然是世俗的口彩嗎？不。分明是時代大潮浩瀚的濤聲，在宣示：數(shù)字，既不是皇家貴胄尊貴與權勢的刻度，也不是預示吉兇禍福的魔咒，而是進入萬紫千紅動態(tài)世界的鑰匙！它因“變”而來，為“動”而生。誰最理解這種性格，誰就能日新月異，捷足先登。或許還會受到“十三”之類的困擾，那有什么關系呢，天地萬物，都是在起、伏、順、逆中曲折前行的，邂逅坎坷，難道不也是一種獲取智慧的機遇，人生不可或缺的磨練？

原標題：《夜讀 | 俞天白：數(shù)字，動態(tài)世界的鑰匙》

欄目編輯：華心怡

文字編輯：蔡瑾

本文作者：俞天白